[转载]老圃遗文辑：我之快乐观

老圃：杨荫杭，杨绛之父
读老圃遗文辑，每遇妙文，苦无电子版分享之。今日抽闲空录入妙文三篇，共享之。

（一）
人生斯世， 当享无上之快乐。其不能享快乐者，皆所谓“咎由自取”者也。其能享快乐者，皆所谓“自求多福”者也。快乐非有一定之现象，不过心之所思，以为快乐，则快乐矣；心之所思，以为不快乐，则不快乐矣。故世有自乐其乐者，亦有无苦讨苦者，其权皆操之与己，与处境之顺逆无关也。

待富贵而后快乐，则永无快乐之日矣。所谓富者，及以现时所居之地位为未高，而更能增进之谓。则于贫贱之境也；即日日待快乐，而日日处于痛苦之境也。天下之大愚，未有过此者也。

人有好书画者。入博物院鉴名人书画，与购得名人书画置斋中而赏鉴之，固同是赏鉴也。然人情皆以为博物院赏鉴之乐，不如斋中赏鉴之乐。是可知乐与否，皆出于心之所臆造，非快乐之原因有所异也。设有达观者，以博物院之乐与斋中之乐视同一律， 则其人所享之快乐，必多于众人。设更有达观者，以博物院之乐与人同乐，更胜于斋中之独乐，则其人所享之快乐，必更多于众人。是可知制造多量之快乐，皆出于人之能力，非所处之境遇有所异也。

《申报》一九二零年六月二十八日

（二)
天下之至苦者，宜莫如囚人。然囚人之所以苦，以其幽禁于一定之处所，而不自由。彼专心修养者，或静坐于幽室，终日不动而不觉其苦，且以为天下之至乐。自旁人视之，则其不自由与囚人无异。而苦乐异观者，是亦可知苦乐之分，由心不由境也。故善养心者，虽处至逆之境，亦能不改其乐；不善养心者，虽处至顺之境，其苦痛一如囚人。人而甘心为囚人也，即一念之间，无形之中，已入囹圄矣。人而不甘心为囚人也，即一念之间，无形之中，地狱变为天堂矣。

贪夫得金而不用，藏之地窖，自以为天下之至乐。达人鄙不义之冨，以饭蔬饮水为天下之至乐。此二者虽有愚智之不同，而其快乐之根于心则一也，其快乐不在于金钱之享用则一也。使贪夫一日尽其地窖之金，而心中自信犹以为未失，每日仍持筹握算而不已，其乐固自若也。使达人一旦大富，苟自问其致富之方，丝毫无愧怍于天人，其乐亦自若也。故世人之所以快乐，非以其富也；世人之所以不快乐，非以其贫也。皆心之作用使然也。

申报 一九二零年六月二十九日

（三）
且快乐者，由比较而得者也。使世界无苦痛之事，则亦无所谓快乐矣。使世界无快乐之事，则亦无所谓苦痛矣。故习于劳苦者，得片时之游息，其快乐之量较多；习于逸乐者，费片时之心力，其苦痛之量较多。艰于生计者， 得疏粝之一饱，且大嚼之而有余味，此其乐非富人之所知也。养尊处优者，别有山珍海错，食前方丈，每苦胃弱而不能下咽，此其苦亦非貧乏者所及料也。故一言快乐，而苦痛即伏于其中；一言苦痛，而快乐亦伏于其中。且快乐之度愈高者，其因此所生快乐之度亦愈高。人生斯世，有贫富贵贱之不齐；而各地人种，更有强弱智愚之不齐，然人类间苦乐之分配，则无不齐者，藉曰不齐，则仍出于心之作用，因人心固不能齐也。

观此乃知苦乐循环，川流不息。人间无绝对之快乐，亦无绝对之苦痛。但人类欲望，至无穷极。所以应此欲望者，势不能适如所期而止。故不论贫富劳逸，皆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之说。则以心之所造而言，固未始无绝对之苦痛也。达观者不然，视天下无不如意之事，视一身无不足之事，以世界为极乐之世界，以吾身为极乐之一人：处至逆之境，能平心顺受而不觉其逆；遇至难之事，能从容处理而不觉其难。则以心之所造而言，亦未始无绝对之快乐也。人能免于绝对之苦痛，而享绝对之快乐，则庶几矣。

申报 一九二零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