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有着炫目的文学背景:父亲朱西宁和母亲刘慕沙,一个写的小说令胡兰成叹为观止,一个做日本文学的翻译,也是卓有成就。三个女儿——天文、天心、天衣,不但貌美如花,还继承了父母的写作基因,写着彩霞一般美丽的小说、散文和剧本,过着不知忧欢的无瑕时光。
——题记
在台湾,作为文学夫妇朱西宁、刘慕沙的三个女儿——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是饮誉宝岛的“文学三姐妹”。尤其是大姐朱天文和二姐朱天心,是台湾最当红的女作家。她俩重续着张爱玲半个世纪来的绝响,一举摘取了图书三冠王的桂冠,又一起开辟了台湾的新电影时代。施诺在《温婉世纪的书香》中说:“十多年来,两个人简直是比着赛着夺取台湾联合报小说奖和时报文学奖,渐渐便是名重文坛。冰雪之质桃李之姿,美丽与才情,在这对文坛姐妹身上居然同时绽放,真正是赏心悦目之事。”
朱西宁(右二)、刘慕沙(左二)和他们的三个女儿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1960 年代,青草地、老榕树,鸟语蝉鸣相伴,斑驳的窄巷、路灯和电线杆,就在台北的眷村里,朱家有女初长成。
朱西宁四十岁生日,刘慕沙特別燙了个当时流行的“鸡窝头”。前排左起:天文、天心、天衣
父亲是国民党军官,1949 年从南京撤退到台湾的时候,船上有六个关系特别好的结拜兄弟,其中的“六叔叔”后来在台湾做到将军。托“六叔叔”的福,“他们那边没收的禁书就拿到了我爸这边来,我们打开橱子就能看到禁书。比如鲁迅、老舍、沈从文、萧红,还有很多的。比起同辈,我们看沈从文早得多,早早就喜欢沈从文、鲁迅了。”
家学渊源加上天资聪慧,高一暑假,朱天文写了处女作《强说的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投稿那边的人我们都喊叔叔伯伯的,一投就用了。”
天文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朱西宁偶然获悉胡兰成在台北,联络上以后,便偕刘慕沙与天文前去拜访。初始,清秀蕙质的女孩只认得张爱玲,“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一片茫然,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
等到一年后,天文顺手之间抄来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看,“也怪了,这一看就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
再一个闪回,胡兰成已经搬到朱家的隔壁住,开了一家私塾,成了朱家姐妹的老师。
二十八年后的一个夏日黄昏,夕阳下的维多利亚港波光点点,朱天文平静而清晰地回忆起东京成田机场的那一袭长袍。
“那是1980 年,第二次去日本游学后回台湾,当时胡兰成老师送我们到成田机场,他站在电梯的顶端看着我们下去,就在我们出关的时候,转回头去看,他穿着长袍,感觉长袍在风里飘动。这是最后看到的他的身影。”
就在离别前,双方还拉手指勾约定,“让我们回去好好写东西,然后他也答应把《民国记》写完。当时他正要开始写一本有关民国历史的书。”
第二年7 月的一个大热天中午,胡兰成出去寄信,“幸好不是寄给我们,然后回去就冲冷水澡,一下就出事了,心脏麻痹,很快就去世了。”留下了未竟之作《女人论》。当时25 岁的朱天文发了一个著名的誓,“总有一天,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我要把《女人论》续完。”
这个心愿花了她二十多年的时间。“我没想到,因为这个念头写出了《世纪末的华丽》,看起来毫无关系。后来又写了《荒人手记》,看起来更是毫无关系,可是写完后,我跟天心讲,我当年对胡老师的悲愿已了。结果,又写了《巫言》,用三本书来把他的《女人论》续完。”
雪小禅说天文:缈目烟视,眼神华丽而又苍凉
朱天文1956年8月24日生于台湾省高雄凤山,十六岁还在读中学时,就在台湾《联合报》副刊上发表了处女作短篇小说《仍然在殷勤的闪烁着》。1976年,她在淡江大学英文系读书期间发表了小说《乔太守新记》,写澄澈的青春,和那青春期里说不明的向往与追求,文字自然优美,获《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奖第三名。翌年,她和一批热爱文学的年轻人合办了《三三集刊》。大学毕业后,又与妹妹朱天心创办了“三三书坊”和《三三》杂志。
朱天文的早期作品《童年往事》、《小毕的故事》、《悲情世界》等都着重描述人世间的温情,读来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和迷惘,文笔柔美、细腻、清新。创作于80年代初的《炎夏之都》是朱天文小说创作的分水岭,创作风格自此有了较大变化。她以一个成年人的冷峻剖析台北这个已完全物化了的大都市,客观地审视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个性畸变,人物刻划得相当生动,笔法也苍凉练达。而《这一天》、《安安的假期》,则标志着朱天文小说风格的确立。其中《安安的假期》着笔于少年人、青年人的生活和情感世界,细腻探入他们的灵魂,朴素淡然的风格、醇厚宁静的氛围,有着诗一般的美丽。
而《伊甸不再》进一步让我们看到朱天文小说在纯净美丽之外的另一面——凌厉泼辣,尤其是对女主人公的塑造,颓废烈性,冷漠的外表下是一腔轰轰烈烈燃烧的情感,不动声色中是用生命对爱情作着最后一搏,死也是不在乎。难怪有人评价“文字泼辣似男儿,小说的放胆利落,有时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给朱天文带来巨大声誉的作品是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它是朱天文的一座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一幅奢华欲海的浮世绘。讲述一个年华已逝的模特儿米亚的情爱生涯,几乎不事情节,专写衣裳华服在色彩里千姿摇曳。天文对服饰品牌的惊人知识,排挞而来。
绫罗绸缎蕾丝镂空里,女人的玄妙与颓废铺张着一片繁花胜地,是寒气,也是冷香,压成一片锋刀逼近,里面还掺入刮胡水和烟的气味。米亚的衣服,是大马士革红织锦嵌满了紫金线浮花,从摺起的一角衣摆露出……这一套行头令我们想起拜占庭刺绣和埃及蓝湖泊空蒙着迷迭香……活脱脱一个张爱玲。
隐约看到张爱玲的影子来……
《世纪末的华丽》,朱天文写得酣畅淋漓,将爱情隐在华服艳彩后面解读,激越而凌厉。文字又千回百转,含蓄内敛,淡淡地宣泄,带有隔水听箫的凄清与空阔。但是,作家自己在序言中却说:再怎么写,也写不过生活本身,那些广大在生活着的人们,总是令我非常惭愧。因为人,才是最大的奇迹和主题。
钱红丽在《朱天文的华丽与苍凉》中写道:
几年前,读到朱天文那部叫《世纪末的华丽》的小说,简直惊呆了———激越、凌厉,堪称绝伦,一派奢华。也许这些都不是太重要,最美丽的是,我隐隐间读出了张爱玲的影子来……
近日逛书店,有朱天文的小说集,当然要买下来。这部集子共收录小说11篇,帮我度过了文学与审美的11个不眠之夜——《最想念的季节》:一个叫廖香妹的女编辑爱上了那家杂志社的后台老板Henry王。他对他们的结晶却因自己是有妇之夫而无法负责任……于是她想找一位男人马上结婚,只不过为孩子找寻姓氏。到底找了一个叫毕宝亮的男人,注册结婚,过起庸常的日子。说好了的,等孩子生出来,他们即离婚。朱天文写———她这种人,可以跌得鼻青脸肿不怕,却绝不可以容忍自己眉目不扬。
后来,孩子流产掉了。廖香妹躺在白床白褥里,想起Henry王:无论如何,是她诀别他的,走得那样决绝,美丽,叫他一辈子忘不了她———这就是她的全部爱情。
再后来,Henry王又遇上她,听说结婚了,就送一只OMEGA。她一个人默默走到基隆河,把OMEGA丢到了河里,在那里哭了一场……就是这样的爱,萧瑟苍凉,读了有一份伶仃的泪意。
喜爱朱天文的地方就在这里——含蓄,内敛,任那一份铭心刻骨淡淡宣泄,猛一回首,都是隔水听箫的凄清与空阔罢。
写这篇小说时的朱天文,刚刚二十六岁。后来知道,她果真拜过胡兰成为师的。看她在《淡江记》里的句子——“这时候的太阳、芒花和尘埃,有着楚辞里南天之下的洪荒草味。”
在《我梦海棠》里,朱天文叹道:“我只是向中华民族的江山华年私语,他才是我千古怀想不尽的恋人。”
好一派张式的温情软语,难怪胡兰成把她与张爱玲相提并论,只是,张爱玲的温情背后裹紧了的世故,朱天文没有,她怀有的是一脉天真。
《炎夏之都》里,吕聪智尝尽尘沙与苦辛,想起多年前所爱的人的那句话: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泪水从他的颊上滚下。朱天文的凌厉,让我们明白——
原来,枕边人、心上人,却不是相同的一个啊!面对无法拂逆的命定,我们的心事犹如山坡上大片的野芒花,在灰金的阳光下吹摇,到底孤独了半辈子。
与《世纪末的华丽》相似,朱天文的长篇小说《荒人手记》,文字的华丽热艳和题材专注于都市的边缘族群方面,1994年获第一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首奖。
而我最初知道朱天文,是在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中。像所有的好电影一样,出色的台本和有才情的导演,便是一场不得了的沉醉。然后,是《小毕的故事》、《恋恋风尘》。
在电影剧本的创作和改编方面,朱天文成绩斐然,迄今为止已成功改编《风柜来的人》、《再见,南国》等十余部。她在最深的红尘,编织着她的光影言语,戏梦人生。
仿佛不染红尘的世外隐士,却又恋恋风尘,朱天文在台北宅邸的屋檐下,写这样的句子:“如字写在大荒年。” 她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巫言》是其沉寂多年之后推出的力作。熬字八年,化身为巫,气象与以前相比,更为沉郁开阔。另外,其散文集《花忆前身》(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如她写小说和电影剧本的文笔,漂亮洒脱,有种大风舞剑的俊逸。
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里,朱天文始终饱含着“对现实的热情,对物的情迷”。她的作品意象繁复,在练达的叙述中流露如许细腻情态。
“小说就像是巫师的咒语,也许就是要动员到那未知无名的世界,将之唤出,赋予形状和名字。”天文如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