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乃至各个领域的艺术创造,都是从自然走向无穷的一步。罗曼·罗兰曾说:艺术之绝顶是看不见艺术。而在中国文学的国度里,一定程度而言,我们认为最高妙的艺术往往是无中生有的艺术,从无中开出有的花朵。这种艺术的创造和体会,不仅需要审美对象所构建的艺术氛围和气蕴,还需要审美主体借助于自身的想像和感悟而得以实现。如“深山藏古寺”、“马蹄归去落花香”之类的画作,画中无“古寺”“落花”等事物,却借助于“和尚”“蝴蝶”等事物凸显出“藏”“香”二字,不见雕砌痕迹,却又暗合情理。又如断臂的维纳斯。维纳斯的美,正在于她双臂的残缺。人们会依照自己的审美标准把她尽可能地完美化。从她丢失的双臂中衍生出无数个自己心目当中的完美。假设维纳斯真的拥有了双臂,那真遗憾,她只是某个人或部分人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而不是每个人的了。这种无中生有的艺术创造更多地体现在文学创造之中。文学是想象的艺术。文学中那些充满着自然气息和空灵之美的文字,正是这种艺术创造的结果。以唐代王维的山水诗为例,我们可以大致体味到这种艺术创造的形成和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作家,空明境界和宁静之美,是王维此类诗歌的艺术结晶。同唐代大多数诗人一样,王维也兼受儒道释三家的影响。佛家一派的禅宗在他晚年所作的山水诗中影响更为明显。然而追根究底,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和自我精神层面都不可能脱离开老庄思想的影响。对道和佛理禅意的解读,是王维创造出上述诗歌艺术美的精神基础。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的道是变化莫测,不可捉摸的。天下万物都生于万物之母的“有”,而有又生于天地之始的“无”,即“道”,“道常无名”“道隐无名”,虽然恍惚不知为何物,但能够借助万物而展现和被感知,隐约于其中能够体会到作者的心境感受。正如陶氏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维《辋川集》中所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等小诗,无不是于山林水深寂静无人之处而感悟到的空静之美。这无限的无与有限的有之中,可见诗人清静无为洗尽铅华之后的清丽姿态。正是对于这些自然之景和生活之情所阐发出来的感悟,王维才能在山程水驿中把握到那一份禅趣和意境,从无形无情之景物中创造出美的境界来。庄子借助“化”与“游”,即化蝶与逍遥游,解放自己的思想和心灵,使之如大鹏般,遨游于天地之间,太极之上,六极之下,从而脱离现实的重重囚牢,飞翔于九天之上,获得人生的解脱。而王维则是借“坐禅”最终达到物我一体,产生洞彻心灵和浑然轻灵的感受,让精神回归到自然的怀抱,进入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王国维《人间词话》)”。苏轼亦有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可见,王维诗中的艺境则是于静处,空处得之,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种在独坐无人之际,作者也达到“心静如空”的无我之境,流露出一种此情此景交融如画卷不忍突兀出声的宁静自然之美。“深林”“明月”这些清冷的意象,正是迎合了作者此时心境的波动无声。在空寂的这片土地上,缓缓绽开蕴含着禅意的幽兰。又如《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水穷之处,便是云起之时,天光云影,两两徘徊,于山水之中体味禅趣,使人觉得语出自然而有通透之感,能够触摸到诗人物心交融所感所见,在这种充满灵性的艺术氛围中下一刻却又飘渺而不可寻。这种艺术情景的创造,正是诗人心境浸润于道和禅及山水之中久矣的自然流露。归根结底,从无到有或无中生有的艺术,可以是老庄之“无”,佛释之“空”,禅之“妙”,或是指剥离现实中的争议计较之心后的一种空灵心境,或是一种心灵在解除了内在与外在枷锁之后所享受到的绝对自由以及在这种状态下创造出来的审美体验。王维山水诗正是如此,才让人感觉到跳脱于尘世之外的轻灵空寂之感,如一泓清泉,一轮冷月,一阵清风,沁人心脾。
但这种艺术创造,有了与之相应的心境修为之后,还应具备有一定功力的技法。何以从无中见有?不外乎三点:有无相生,动静相衬,虚实相应。似有似无,动中显静,虚虚实实,正如庄子所说的“大道无形”。这种层次和结构,更能恰到好处地创造出无中生有的意境和诗歌场景。王维诗中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大漠孤烟直”,“空”“大漠”茫茫即无,“人语”“孤烟”则暗示着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是可见之物,“外”是虚无缥缈之所在。“雨中山果落”写自然之动,“灯下草虫鸣”“谷鸟一声幽”都是以动衬静喧中求寂的写法。在一片幽静之中,细听来自自然的天籁之音,这种无中写有的笔法,给人予无尽遐想的空间,将有限的景物转化为无限的意境,又将心灵的无限感受寄托在有限的诗句之中,借助于读者的审美体验而营造出更加广阔的艺术空间。在实质上,无中生有的艺术创造同“言有尽而意无穷”“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等文学思想都是有一定相通之处的。但这种艺术的创造与体味又因为审美意识和创作主体等而存在着差异。但是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艺术带给人们的来自心灵的颤鸣,永远是不可磨灭和复制的美。
大道万千,殊途同归。无中生有的艺术魅力,或许正是因为它的可创造性和来自自然的本性。“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之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哲理之美,“若纳水輨,若转丸珠”的流动之美,“生气远出,不著死灰”的活力之美,以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宁静之美等等,正如佛经中所说:一切诸法皆无所生。正因为无,所以才有恣意挥洒创造的空间,如同一张白纸呈现给画家们的,并非虚无,而是由虚无演变而成的千变万化的美。无中生有的艺术创造,正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是从无中发现找寻的过程。正是这种发现和创造的旅程,赋予人们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和心灵享受,从而让我们诗意地栖居于天空之下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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