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一)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爸爸,你一定要走么?”
“是啊,小比利,这是爸爸的工作啊。”
那是1996年的初夏,在爱荷华州阿灵顿的火车站。爸爸穿着肥大的灰扑扑的夹克,脚边放着一个比我还高的脏兮兮的黑色大包,站在一辆火车前,向我和妈妈告别。
“乖,我不在家的时候要听妈妈的话。”他蹲下身来抱了抱我,又短又硬的胡茬扎得我的脸有点疼。尽管他身上那种自己种的劣质烟草的味道有点儿难闻,但我并没有挣脱。
“好了,到时间了。”他松开我,提起那个大包,挤上了火车。不一会儿,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微笑着向我招手。我也向他招手,妈妈却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脸色十分难看。
火车开动了。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冲着渐渐远去的火车大声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么,小比利,我九月末就回来啦!”
爸爸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火车的身影也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远处一望无际、乌鸦群飞的麦田里。
妈妈一言不发地拉起我,带我回家。我很想问点什么,看见她阴沉的脸色,又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年,我三岁。
直到几个星期后,我才从邻居们的议论中得知,因为家里越来越困难,小镇上又没有什么挣钱的机会,爸爸决定去外地闯一闯。临走前,人们问过他准备去哪。他说他不知道,纽约?华盛顿?旧金山?都无所谓。他坚信只要自己锲而不舍地努力,终有一天能在那些繁华的大都市立足。为此,他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最终没有理睬妈妈的劝告和哀求,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九月末,爸爸真的回来了。他看起来很疲倦,晒黑了,也变瘦了不少,但他笑得很开心。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递给妈妈,然后又摸出几粒包装鲜艳的糖果给我。他只呆了几天,就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爸爸就很少在家,每年回来两三次,每次只待一星期左右的时间。每当分别时,我都会去车站送他,有时候跟妈妈一起,有时候一个人去。我保留了每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习惯,他也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三月初、九月末、圣诞节之类的话。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食言过。
每次爸爸回来,家里都跟过节一样开心。一方面是因为他带回的那些钱,使我们家有了难得的改善生活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爸爸在家时总带着我去钓鱼、去爬山、去森林里探险。和妈妈不同,对于我在玩耍时把衣服蹭到了泥巴、划开了口子,他从不计较,只是一笑而过。
而在爸爸消失的日子里,我便牢牢记着他说过的回家日期,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这时候,就连他扎人的胡茬和并不好闻的烟味都令我无比怀念。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七年,直到我十岁。
(二)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Seven years has gone so f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那天傍晚,我蹲在院子里百般无聊地逗着小猫,无意间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不可能啊!我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爸爸说九月末回来的,现在还早着呢!
那人慢慢走近……真的是爸爸!我高兴地叫着“爸爸”,朝他跑过去。爸爸也快步冲过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用他那硬硬的胡茬扎我的脸和脖子,然后微笑着揉揉我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进我的小手。爸爸就这样紧紧抱着我很久才把我放下,显得有些心事的样子对我说:“你在院子里和猫咪玩一会儿好吗?爸爸和妈妈有正事要谈。”
带着疑惑的心情,我悄悄绕到了小屋的后窗,踮起脚来偷听。
“玛利亚,你现在有空吗?”屋里传来爸爸浑厚响亮的声音。
“怎么了?”
“这次回来是为了跟你商量一件事。最近,政府正在征召参加伊拉克战争的士兵,我想去试试。”
“你疯了!战争不是游戏!要是你死了,我和比利怎么办!”
“可是,这次的士兵每人都会获得1万美元的补助金……”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家还没有缺钱缺到那个地步!”
“也差不多了……我在旧金山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刚刚倒闭了,我又找不到其他工作……玛利亚,你想想吧,1万美元!这可以让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安定好一阵子。”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允许。”
“别这么快拒绝,玛利亚,你再想想……”
“不!你要是去了,就别再回来!”
“但是,我做这些是为了我们,这是眼下让我们家的日子能过下去的最好方法!我以为你会为我骄傲,可你为什么这么的不理解我!”
接着,我看见爸爸愤怒地夺门而出,并且重重地摔上了门。
我独自一人蜷缩在后窗的墙根儿下,陷入了沉思。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认为战争很酷、很刺激,并且痴迷于书上的枪支、坦克图片,做梦都想拥有一把真正的枪。然而,从刚才爸爸妈妈的争吵中来看,战争好像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爸爸最后是怎么说服妈妈的。但在几天后,妈妈尽管阴沉着脸,却还是默默地帮爸爸收拾好了行李。仍是初夏,仍是在阿灵顿的火车站,远处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爸爸脚边仍是那个脏兮兮的黑色大包,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岁时的那一天,站在一辆火车前,噙着眼泪向爸爸告别。
“爸爸,你一定要走么?”
“是啊,小比利。”爸爸笑着抱了抱我,这些年我长高了不少,他已经不再需要蹲下来。“这是爸爸的工作啊!”
“那你这次还是九月末回来么?”
“不一定,但我争取圣诞节之前回来。”
列车员在最后一次催促上车,爸爸只得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妈妈和我一眼,毅然提起包踏上车厢的台阶。
“爸爸——”我冲着开始发动的火车大喊,“你答应我圣诞节之前回来的,不许骗人——”
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没有回答。火车的窗户关着,他也一直低着头,和周围一同去应征的新兵一样,没往窗外看一眼,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或许,他没有听见吧!
(三)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爸爸走了,这已经是七年来的第许多次。
然而这一次,我却能隐隐地感觉到不一样。
妈妈一直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她努力表现得非常平静,但我常常能感受到她心里的不安。她开始缝制一面军旗,白色的底,红色的边,中央有一颗蓝色星星。听说早在近一个世纪前的一战中,参军的人家就在窗户上悬挂这样的军旗,而当士兵战死时,军旗便换成黄色的星星。渐渐地,镇上许多户人家的窗户上都挂起了这样的军旗,那些参军者的母亲、妻子,当然也包括我的妈妈,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战争形势,三番五次地前往镇上唯一的邮局询问信件和消息。
起初,妈妈还能故作坚强,每天依旧忙个不停,打理家务,操持生活,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默默地祈祷爸爸平安无事。然而,当第一起镇里的士兵战死的噩耗传来后,她不禁恐慌起来,每天都格外关注电视上、收音机里的战争新闻,一听见敲门声或者电话铃声便紧张得手足无措。
在那些新闻中,我才真正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到处都是炸毁的、倒塌的楼房碎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那灰色背景中触目惊心的血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详的气息开始笼罩着整个小镇。短短几个月,阿灵顿镇民窗户上的军旗已经换上了十二颗金黄的星星。那些母亲、妻子们整日以泪洗面,妈妈越来越沉默和惶恐不安,我也越来越想念爸爸。妈妈常说只要我好好学习爸爸就会回来,我曾嗤之以鼻;可是现在,不管它是真是假,我都乖乖去做了。爸爸刚走的时候,我常常指着教室墙上的那张地图告诉同学们,我的爸爸在伊拉克;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正视那张地图,一看到它,就想到爸爸离我们真的好远。
印象中的那段时间,天似乎总是阴雨连绵,一如我,一如所有阿灵顿居民们的心情。
终于,九月初的一个清晨,迎来了那个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
(四)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那个早晨并没有下雨,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却低低地悬在小镇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趴在窗前看着灰暗的天空,心里莫名地不安,堵得发慌。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屏住呼吸,看着妈妈走过去开门,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电报,太太!”
我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妈妈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纸,看着她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看着她费了好大劲才稍稍平复心情,看着门外那个年轻人一脸同情地说“我很抱歉”,看着她转过身来,似乎在斟酌词句:“比利……你爸爸他……”
不!我不要听!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房间,并把门从里面反锁了起来。
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却依然摆脱不了爸爸的气息。
那件衬衫还在,穿它的人,没了;那支笔还在,用它的人,没了;那本书还在,读他的人,没了;别人的爸爸还在,我的爸爸……没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摸着我的头亲昵地叫我“小比利”,再也不会有人带我穿行在树林里告诉我各种植物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人把我抱起来故意用胡茬蹭我的脸让我哇哇大叫,再也闻不到那股特别的烟草味……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准备大哭一场。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爸爸的脸,我听见他说:“嘿,小子,别哭啊!你可是男子汉,怎么能像个小姑娘一样呢?”于是我闭上眼睛,满心希望着就这样一直睡下去,说不定在梦里,爸爸就回来了……
“比利?”我听见妈妈在敲门,她的声音带着强忍着的哭腔, “比利,出来吧,你还好吗?”
“哦,得了,妈妈。”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等9月份结束再叫醒我吧!”
(五)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那大概就是我童年的最后一天。
——像第一年夏天来了又去一样,童真将不复存在。
从那以后我逼迫着自己长大,成为家里唯一的男人。
——像父亲的死一样,经历过的痛苦造就了今天的我们。
我努力忘掉那些可怕的回忆,但时至今日,我依然常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九月,整个人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中。
——但即使记忆都模糊了,我们仍会记住失去的东西。
就在不久前,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段对伊拉克战争中幸存士兵的采访。
“这一点也不有趣。”那个并不年轻的嘶哑男声说道,“就在应征入伍的时候,我还在和一同前往的同乡好友闲聊。他告诉我他希望速战速决——好让他赶在圣诞节前回家与妻儿团聚。他说他答应了儿子的,绝对不能食言。
“的确,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做着‘圣诞节前回家团圆’的美梦。
“殊不知,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您的名字是?”年轻的女主播问道。
“汉修·查斯特。”
汉修·查斯特入伍前是阿灵顿一家杂货铺的老板,也是我父亲生前的至亲好友。
我闭上眼睛,抬起头,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流出。
节目告一段落,收音机里飘出一段悠扬的轻音乐,伴随着收音机因为老旧而发出的沙沙声,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我的耳边又响起爸爸的声音,恍若隔世一般。
“我么,小比利,我九月末就回来啦!”
“哦,得了,妈妈。”恍惚中我喃喃地说着,“等9月份结束再叫醒我吧!”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